你再捉一只蜻蜓給我好嗎
一
陸小衛第一次給我捉蜻蜓的時候,穿著淡藍的小汗衫,吸著鼻子,鼻翼上綴滿細密的小汗珠。他手舉一只綠蜻蜓,半曲著腰,對因摔了一跤而坐在地上大哭的我,一遍一遍哄著:“可可,我捉了只蜻蜓給你玩,你不要哭了,好嗎?”那一年,陸小衛8歲,我6歲。
6歲的藍心,站在陸小衛的身旁。藍心吮著小拇指,眼巴巴盯著陸小衛手上的綠蜻蜓。她很想要,但陸小衛不會給她。陸小衛說她長得醜,有時跟她生起氣來,就罵她“狼外婆”。狼外婆長得很醜麽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每次陸小衛罵藍心狼外婆時,藍心都會大哭著跑回家。不一會,藍心的媽媽,那個跛著一只腳的劉阿姨,就會一手牽著藍心,一手托著一碟瓜子或是糖果出來尋我們。劉阿姨不會罵我們欺負藍心,只是好脾氣地撫著陸小衛的頭,給我們瓜子或糖果吃,而後關照:“小衛,你大些,是可可和藍心的哥哥哦,要帶著兩個妹妹好好玩,不要吵架。”陸小衛這時,會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,用腳使勁踢一顆石子。
劉阿姨走後,藍心慢慢蹭到陸小衛身邊,溫順的貓似的。陸小衛不看她,她就伸了小手小心翼翼去拉陸小衛的衣襟,另一只小手裏,一準攥著一顆包裝漂亮的水果糖。那糖紙是湖藍色的,還有一圈白鑲邊。是她特地省下來的。“給你。”她把水果糖遞到陸小衛跟前,帶著乞求的神色。陸小衛起初還裝模作樣嘟著嘴,但不一會兒,就撐不住糖的誘惑了,把糖接過來,說:“好啦,我們一起玩啦。”藍心便開心地笑了,一臉的山花爛漫。
陸小衛轉身會和我分了糖吃,一人一半。湖藍的糖紙,被我們的小手遞來遞去。我們透過它的背面望太陽,太陽是藍的。望飛鳥,飛鳥也是藍的。我用它望陸小衛的臉,陸小衛的臉竟也是藍的。我們快樂地驚叫。整個世界,都是藍藍的,一片波光瀲灩。
多年之後,我忽然想起,那湖藍的糖紙,像極了陸小衛給我捉的第一只蜻蜓的翅膀。我後來不哭了,我從地上爬起來,接過陸小衛給我捉的蜻蜓。我用手指頭撥它鼓鼓的小眼睛,叫它唱歌。陸小衛笑了,藍心笑了,我也笑了。
那一年,我、陸小衛、藍心,一起住在一個大院裏。我們青梅竹馬,親密無間。二
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父親要把我們舉家搬到另一座小城去,那是父親工作的城。
那個時候,我和藍心同班、同桌,好得像一對姐妹花。而陸小衛,已上小學五年級了,常常很了不起似地在我們面前背杜甫的詩詞,翻來覆去只一句: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。
他有時還會和藍心吵,吵急了還會罵藍心狼外婆。藍心不再哭,只是恨恨地咬著牙,瞪著眼看著陸小衛。
陸小衛卻從不跟我吵,他還是一有好東西就想到我,甚至他最喜歡的一把卷筆刀,也送給了我。
我三年級學期結束時,父親那邊的房子已收拾好了,我們家真的就搬遷了。臨走那天,大院裏的人,都過來送行。女人們拉著我母親的手,說著一些戀戀不舍的話。說著說著,就脆弱地抹起眼淚。
我也很難過,背著自己的小書包,跟藍心話別。而眼睛卻在人群裏張望著,我在找陸小衛,他一直一直沒有出現。
藍心送我一根紅絲帶,要我在想她的時候,就把紅絲帶紮在頭發上。我點點頭答應了,回送她一把卷筆刀,是陸小衛送我的。藍心很喜歡它,她曾跟我說過,她最喜歡小白兔了。陸小衛送我的卷筆刀,造型恰恰是一只可愛的小白兔。
陸小衛這時不知打哪兒冒出來,拉起我的手就跑,一邊跑一邊回頭沖我母親說:“阿姨,可可跟我去一會就回來。”
我們一路狂奔,沖出大院,沖出小巷,就沖到了我們慣常玩耍的小河邊。那裏終年河水潺潺,樹木蔥郁。陸小衛讓我閉起眼睛等兩分鐘。待我張開眼時,我看到他的手裏,正舉著一只綠蜻蜓。
“可可,給你,我會想你的。”說完,他轉身飛跑掉了。留我,望著手上的綠蜻蜓,怔怔。三
我在新的家,很懷念原來的大院。懷念得沒有辦法的時候,我就給藍心寫信,在信末,我會裝著輕描淡寫地問一句:陸小衛怎麽樣了?
藍心的信,回得總是非常及時。她在信中,會事無巨細地把陸小衛的情況通報一番。譬如他在全校大會上受到表揚。他數學競賽又得了一等獎。他打球時扭傷了一條胳膊。他不再罵她狼外婆,而是叫她藍心。
我對著滿頁的紙,想著陸小衛的樣子。窗外偶有蜻蜓飛過,它不是陸小衛為我捉的那只,我知道。
在小學六年級的那年暑假,我跑回去一次。藍心還在那個大院住著,陸小衛卻不在了,他隨他的家人搬到另一個小區去了。
藍心長成漂亮的大姑娘,腦後紮著高高的馬尾巴。我和藍心站在街角拐彎處吃冰淇淋,談陸小衛。藍心說:“他現在上初中了,個子很高了。”
冰淇淋吃掉後,藍心去打了一個電話,陸小衛就來了,樣子很高很瘦。我們還像從前一樣,是三個人,親密無間。但分明又不是了,我們都長大了。
我們坐在從前的小河邊,除了笑,就是沈默。
陸小衛後來打破沈默,說:“可可,我給你捉只蜻蜓吧。”藍心立即熱烈響應,拍著手說:“好啊好啊,也給我捉一只吧。”
陸小衛就笑了,伸手拍一下藍心的頭說:“你搗什麽亂?”那舉止,竟是親昵的,而與我,卻是生疏的。我覺得心頭一暗,太陽隱到了雲端裏。
一會兒,陸小衛就捉到了一只蜻蜓,紅色的,有著透明的翅膀,充滿憂傷。他把蜻蜓小心地放到我的手上,蜻蜓的翅膀顫了顫,陸小衛的手,也顫了顫。我擡眼看他,他穿紅色T恤,已是翩翩一少年。四
藍心一直追隨著陸小衛的腳步走。
陸小衛高中,藍心初中。陸小衛在北方上大學,藍心努力兩年,也考上陸小衛所在的那所大學。
我卻在南方的一所大學裏,寂寂。我與他們的距離,相隔了萬水千山。
元旦的時候,陸小衛寄我明信片,是他親手制作的,上面粘著蜻蜓標本。他的話不多,只簡潔的幾個字:“可可,節日好。”
我不給他回寄,只托藍心謝他。
我跟藍心一直通信,也通電話。我們天南地北瞎聊一通,然後就聊陸小衛。藍心說,他是學校的風雲人物,是學生會主席,後面迷倒一幫小女生。
我笑得岔氣,一邊就在紙上寫:陸小衛,陸小衛……五
陸小衛在他畢業的那年夏天,突然跑到我的學校來看我。他玉樹臨風地站在我面前,我忍不住心跳了又跳。
我帶他去我們學校食堂吃螞蟻上樹還有藕粉圓子。他大口大口吃,說,再也沒有吃過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。
我知道,他多少有些偽裝。他還像小時那樣,總是盡可能地讓我高興。
有疼痛穿心而過。但表面上,我卻不動聲色。
飯後,我們一起散步,沿著校門外的路走。走累了,我們就一起坐到路邊的石階上。
陸小衛突然問我:“可可,你收到我的信了麽,我托藍心寄給你的信?”
“那幾天,我正在忙著寫畢業論文,沒時間跑郵局,而快件必須到郵局才能寄出,所以我托藍心了。”
“快件?”我楞一楞,隨即明白了,我含糊著說:“早收到啦。”
陸小衛看看我,緩緩掉過頭去,艱難地笑:“那麽,藍心說的都是真的了,你已經,有男朋友了?”
我大著聲笑,我說:“是啊是啊。”
夕陽西沈,一點一點地,落在心底。有鴿從高空飛過。這個城市沒有蜻蜓,卻有鴿。它們成群成群地從城市上空飛過,銀色的翅膀上,馱著碎碎的夕陽,紅色的憂傷。
我們不再說話,沈默地望著路對面。對面的路邊,並排長著三棵紫薇樹,花開得正好,一樹的燦爛。紅的,紫的,細密的花,紛紛揚揚。
“像不像你、我,還有藍心?”我指著紫薇樹故作輕松地問陸小衛。
陸小衛只是若有似無地“哦”了聲。剎那之間,我們變成陌生。
陸小衛走後的第二天,我收到藍心的信,藍心在信上說:“對不起了可可,我愛陸小衛,從小就愛。而從小,你就什麽都比我強,你聰明,長得漂亮,你父母有本事。而我媽媽,卻是個殘疾人……”
我知道的,藍心。我在心裏面輕輕說。伸手捂住眼睛,不讓眼淚掉下來。六
不久,陸小衛給我寄來最後一張他親手制作的明信片,明信片上,照例的粘著一只蜻蜓標本。薄薄的翅,透明的憂傷。他的話依然不多,只寥寥幾個字。他說:“可可,我和藍心戀愛了。”
我回,祝福你們。
再不聯系。
再相見,已是幾年之後,在陸小衛和藍心的婚禮上。我喝醉了,一點也不記得當時的情形了,印象中,都是藍心一團甜美如花的笑,霧似的縹緲。
事後,我的女友說,我在醉酒後一直說著一句話:“你再捉一只蜻蜓給我,好嗎?”
她笑我:“瞧你醉的,像個小孩子,還要什麽蜻蜓。”
後來,她又說,那一天,同醉的,還有新郎。他喝著喝著,就流淚了,嘴裏面也嘟嚷著什麽蜻蜓蜻蜓的。沒有人聽得懂。
(文/丁立梅)